十七年来看过多少爱情的终结?婚姻侦探戴朋俊估不出来。而对于爱情,他会这么说:要么你就信任,要怀疑,就要怀疑到底。
上海的天气短暂回温,相比前一周的持续阴雨,这天算得上和煦如春。城市几乎每寸肌肤都干净得像全新的,亮晶晶的写字楼和过曝的草木,坦荡的大马路浇漓着泱泱大太阳。
城市淹没在雪纺般无色无味的日光中,但空气中仍然弥散着逼人冷气,板着脸的林立高楼像一根根倒长的刺,从地面穿透。
婚姻侦探戴朋俊不动声色地坐在他的黑色宝马里,脸上漾着平和冷静,同时捎带着一抹疲惫。苏字打头的车牌,是十多年前从老家带过来的。四面车窗都贴了从外看不见里面的玻璃膜,车厢内绝不挂任何有辨识度的装饰物。
2019年还剩下三天,搭上他的车,我们去了最后一个蹲守地。目标是一个妻子的丈夫。
▲工作中的戴朋俊,受访者提供
戴朋俊身穿深灰色薄棉绒贴身外套,鼻梁上架着只有125度的细黑边圆框眼镜,寸头剔得干净紧致。不是鹿角帽和大斗篷,而是变色龙。中等身材,衣着低调得可以是任何人。融入环境就可以消失。
“所有的出轨,最终都要落在实地。”出乎意料地健谈,他把自己的职业比作婚姻医生,有病才会想着找医生。2019年,他累计“见证”了170多件铁证如山的出轨。
170多次蹲守。170多段爱情。婚姻走到中途,男人和女人之间,究竟会发生什么?平均每天十多个来电咨询,20%可能变成他的委托人,其中七成是已婚女性。
我们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来。机位是精心挑选的,隔着桦树叶恰好看到饭店全貌,不多一分,也不少一寸,左右都是档次不菲的私家车,奔驰、法拉利,我们猫在里面,和树木一样纹丝不动。
饭店的外表装修简朴,里面空间很大,像东北的海鲜饭店,也像南粤的酒家。至少20个包间。戴朋俊说,这个故事的主角之一,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娘。两年前,“男目标”就和三十来岁、面容姣好、身姿丰韵,说一口标准的上海本地话的老板娘在其中一个包间密会,当时拿到“铁证”。委托的吴女士两年后重新找到戴朋俊,想确认丈夫是否与情人旧情复燃。
车内气氛死寂,仿佛凝固了某种易碎物,生怕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会破坏这次蹲守。
正午过后的太阳逐渐炽烈,车厢里愈发闷燥,我稍稍摇开车窗透气,戴朋俊在左手边忙不迭阻止我,你那边靠近街道一侧,最多打开五公分,否则外面一眼就看得到里面坐着人。
现在,戴朋俊出门调查一般会带这几样:车钥匙、单反、录音笔、摄像机、Gopro相机。如果说摄像机是狙击枪,手机就是手枪。近距离要用手枪。
▲戴朋俊的调查设备
多近算“近距离”?比如电梯内,偷拍对象可能就在你半个拳头前。两部手机是标配,一部打开摄像头,握在手里,另一部遮挡亮起的屏幕。
证据用U盘邮寄到委托人手里,一桩案子就算结了。戴朋俊他们自己电脑里的数据要全盘清空,从那时起,他们会当做从不认识委托人,街上迎面撞见,对方不打招呼,他也会装作没看见。
“调查是我们的事,但婚姻是别人的事。”他不愿把自己的工作定义为“拆散爱情”。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的婚姻,我们只不过是要通过努力,让当初的选择变得正确。”他说,“虽然选择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努力。”
不是每个人都有本钱去验证自己的选择。出轨未必是有钱人的专利,但真正花钱雇他们的,很多是有钱人。同一屋檐下,翻手机、查账单,亲力亲为再合适不过,但要跟踪取证,只能靠长时间无缝隙的密集追踪。
都市爱情的悲观者,会说婚姻是“脚镣”,戴朋俊更认为是“较量”。假如婚姻是一场博弈,敏锐的一方未必是赢家。一场硝烟凯旋后,剩下的只有人走茶凉,余生回味。
我们第二次见面在2019年最后一天。上海的咖啡馆,懒洋洋的阳光铺设进来。十七年来看过多少爱情的终结?戴朋俊估不出来。但他会这么说:要么你就信任,要怀疑,就要怀疑到底。
以下是戴朋俊的个人自述。
“她们只是想要真相”
我2019年接过不下170件委托,吴女士这件是最像“间谍行动”的。
我还记得第一次会见吴女士,那是两年前的正月。一个清冷的下午,我去吴女士的工作地点——按照她的说法,那个地点是“保密的”。
我在地图上找不到。只能在电话里听她一步一步告诉我怎么走,开进一栋写字楼停车场,在角落里认出吴女士的奔驰,我缓缓在旁边停下来。吴女士不在车上。这点很关键,她叫我来她的主场,自己却没有立马出现。这种气氛一下被挑高了,她相当于在告诉我:你要按我说的来做。
十几分钟后,吴女士从电梯口里走出来了,远远地我看到,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性。一头垂肩长发,瓷白皮肤,踩着高跟鞋,身材娇小,走路带风。
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,她直接坐到我车里来。她本来要我到她的奔驰车里去,我没答应。为什么呢?如果在她的奔驰里谈,这儿就不是我主场了。
“主场意识”很重要,直接关乎我们对整个事件的掌控程度和力度。
吴女士开门见山,说她和丈夫夫妻生活远不如从前了,现在差不多一周才有一次。
我有些哭笑不得,我说,两个三十多岁就有了自己事业的年轻夫妇,尤其是男人,在这个时段,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无可厚非,也不奇怪。
但吴女士相当自信,语言很果断,有股逼迫感,她指了指奔驰后座,五位数现金的纸币,装满了鼓鼓的一大袋,在那儿躺着呢。这是准备给我的。她想要证据。我最后给了她证据。
更早的时候,一个南京的委托人,四十来岁,当地的女企业家,她丈夫在她开的百货商场当经理,每年从她那里拿一百万工资。女人在电话里声音就特别强势,毋庸置疑地说:“我确定我老公有问题。”
那次我们前期跟踪进行得很顺利,但大概是由于女委托人在当地势力太强,男目标不敢带情人去酒店开房,一个晚上,我们拍到了他们车震的现场。
那会儿,我们建议女委托人亲自来现场“捉奸”,女委托人又一次在电话里强势打断对话,利落地说,“你就直接告诉我在哪儿,他看到我腿都(会)吓软了。”
其实从十多年前互联网通讯逐渐普及后,我几乎没有当面见过委托人。从启动到通讯所有流程都线上完成,甚至连合同也不用签。天南地北隔着屏幕,通过声音和对方议价,唯一能感知到的是对方的年龄与性格。
如果要我给占大多数的“她们”画个群像,大概离不开几个关键词:30-40岁。所有的女性委托人,给我的深刻印象都必定离不开一个字“强”。
这里的“强”字不一定代表财力,也未必代表“强势”,而是在婚姻中掌控整个局面的欲望。她们也许能在家庭里扮演一个温柔良淑的妻子,但对待一切异常,哪怕不一定要采取行动,却唯有知晓一切、站在全知的上帝视角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。
就像一个病人要求而非央求医生告诉他实情,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。
都说女人在婚姻中就像福尔摩斯,但福尔摩斯也要眼见为实,不可能靠直觉和第六感破案。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还不够,委托给了我们,就只相信我们的摄像机。
证据、证据——女人们总想要这个东西。她们对自己的第六感笃信不疑,却唯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能辅助她们做下一个决定,或什么也不做。
这是一种懦弱吗?我曾经反复思考这个问题,当年我得出的结论是:婚姻,和婚姻中的人,都是一体两面的。强势的一面背后必定有软弱,就像有爱,也极大可能有伤害。
不存在的“完美出轨”
侦探小说、电影里经常出现一个词:完美犯罪。不留下任何痕迹,完全做到不为外界所知,究竟能不能做到?——别的犯罪我不知道,婚姻里的“犯罪”,我觉得纸包不住火只是时间问题。
有的出轨可以嚣张到什么程度?不仅仅是落到实地了,甚至遍地开花,还以为滴水不漏。
我曾经有个女委托人是企业高管,不到三十五岁,事业黄金期,日理万机脚不沾地。她老公比她更忙,每天五点准时出门“去健身”,八点准时回到家中,和妻子一起吃早饭。
还是个小城市,一个人烟稀少的清晨,我们跟随男目标出家门“去健身房”,开车半小时就从城南绕到了城北,径自走到一个高档小区公寓楼里,两小时后,人走出来了,但不是预想的一男一女,而是一个女人带着俩男孩。大点的看上去三四五岁,小的还不会走路。“情人”抱在怀里,男目标和她温存片刻,再开车回到城南家中。
敢不敢确认那小孩和男目标的关系?长得像,“男目标”抱着小孩宠着亲着,你说,还需要怎么确定?
▲戴朋俊拍的照片
无独有偶。一位浙江小城的女士,结婚快二十年,有个念中学的女儿。她笃信自己日不着家的老公有小三,但没证据。
我们通过跟踪确定了她老公的“根据地”。那是一套公寓房内,她老公的情人、一个小女孩,两位老人,拍得清清楚楚,一大家子齐活儿了。
就在我们以为可以“结案”的时候,“男目标”有了新动作:这一周内,他分别去了两次同一个别墅。因为调查还没结束,我们就偷偷跟着他去瞧瞧,你猜怎么着?小四出现了。
傍晚两人走出来散步,小四怀里还抱着一男孩。那是个浙江小县城的大老板,这个“小四”给了他唯一一个儿子。
没有完美出轨,至少婚姻里没有。一个小城市都这么胆大包天,更别说那些异地分居的了。
2015年左右,上海本地的一位女士结婚四五年,老公突然向她提出离婚,却没给她信服的理由。她“死不瞑目”,想着就算最后走到上诉,也要拿到对孩子和自己有利的砝码。
这种程度的委托,就是一段婚姻已经鱼死网破。就像恶性肿瘤,她不能保命,但想续命。
她老公在一个南方城市的机场做后勤,独自住在当地的公寓。几乎是毫无疑问地,我们很快找到了他的第二个“巢”——约会对象的小区。
那次运气好,对象小区构造比较别致,我们利用楼与楼的对角关系,就可以看到屋内。“男目标”和他的情人在房间里约会,煮饭洗衣服吃饭,其乐融融,我们在外面拍得不亦乐乎。
那次用的是索尼最小的那台家用手持微型摄像机HDR-CX680,握在手里才一杯星巴克中杯大小。
还有一次,我差点就以为遇到了“完美出轨”。女方一口咬定她老公有外遇,态度坚持得我们都不敢拒绝。怎么办?先干着吧,前前后后跟了她老公一个月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
正纳闷呢,委托女士自己坐不住了,关着门在家里跟她老公撕破脸吵起来,直接摊牌说她己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,把我们暴露了,整个调查陷入被动。几天后,“男目标”主动找上我来,开门见山地说他妻子有精神病,想委托我们调查她。
当然,无论那位女士是否有精神病,一次是委托人,终生是委托人,反过来调查委托人这种事,违背了行业宗旨之一:忠诚。我们是不干的。
“我犯了行业生涯最大的错”
这是个苦差。就说蹲守吧,严寒酷暑不能开空调暖气,否则一辆车好好地停在那里,冷气机笃笃笃发出声音,一切白搭。
我们有个行话叫“三秒定律”,盯着一个人,一辆车,视线不能移开三秒钟,否则对方可能转眼就消失。
我有个“幕后”搭档老陆,他和我的年龄、资历都相当,但性格和行事方式大相径庭。老陆事必躬亲,蹲守观察一整天,不休息也不换班,干了十几年,眼里长了三四次结石。
捕捉到证据时那股子激动带来的成就感,就像是别人在偷心,我们在心动。
但是有侦察,就必定有反侦察。这不是刑侦节目和电影小说里才会出现的,人的智商和警惕性你永远想象不到。
还是2005年左右的时候,那次的委托人是个中年女士,防备心比较重,要我们签合同。签,那就签吧,但那时哪能想到,白纸黑字相当于留了证据。
“男目标”在当地不一般,很有威慑力。他的警惕性和防备心比委托人还要重一万倍,一前一后跟车,他会刻意调整变幻车速,测试身后行迹。记得当时走到一个拱桥,我们缓缓开到顶部的时候,猛然发现男目标的车停在拐角处,呈四十五度角对着我们。这说明什么?
“45°”平时是我们一览360°无死角的最佳视点,现在被人反利用了。
虽然那次侥幸逃脱,也坐实了男目标的情人对象。但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委托人的电话,她压着声音,语气紧促:“小戴,我老公要你的手机号码,怎么办?”
合同暴露了。直到一天后,才接到她老公的电话,对方上来就是一句沉静而不客气的问句:“你叫戴朋俊是吧?”
我听到旁边伴随着噼里啪啦电脑打字的声音,显然,这通电话在短短几秒之内传达给我两个信息:一,我知道你。二,我在查你。
我故作沉着地问,“您是哪位?”
对方没有回答,陷入了一分钟沉默,电话里的一分钟足够漫长,仿佛针尖对麦芒。然后那边挂断了。我知道,到这里为止,这案子是绝对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。我也没再和我的委托人联系过。我觉得她想要的,也差不多够了。